▲龙何铭、覃亮亮、闫明、许世德、黎绍、梁良、刘承志、谢常英、熊天驰、黄冬亮、岑万平、李炳高、刘忠恒和王玉双 图/本刊记者 大食
“你是我在潜水救援里第一个救到的活人。”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聂阳欣 发自百色
编辑 / 陈雅峰 rwzkcyf@163.com
三辆车在夜色中疾驰,车窗外暴雨如注,前方的公路模糊成一片暗影。从广西百色至湖南湘西的八百多公里路程,用了12个小时。梁良回忆,如果不是恰好赶上贵州的汛期,还能再快一些到达救援现场。
梁良是百色市公安局治安管理支队水上勤务和航空警务大队(原特警支队水上救援大队)的队长。2025年7月23日,他接到广西壮族自治区公安厅的救援指令:7月20日凌晨4时左右,湖南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永顺县的一名男子在水下作业时被困洞穴,已失联三天。
梁良带上10名队员,迅速整装出发,他们于24日凌晨抵达永顺县。在了解情况、勘察现场、整理装备后,于13时展开了第一轮下潜搜救。经过5小时的救援,他们在18时左右将已经被困110小时的遇险者顺利救出。
这起洞穴失联事故之所以向百色市公安局请求救援,源于这支队伍创造了中国首例洞穴潜水救援成功案例。2025年2月,两名科考队队员在百色市田阳区的溶洞被困,梁良带领队员们昼夜不停地搜救,经过69小时,将两人救出。两起罕见的洞穴救援成功案例让这支队伍站到了聚光灯下。
水域上的救援队
百色市有三分之一的土地面积为喀斯特地貌,充沛的降水量、纵横交错的河流与可溶性岩石构建出巨大的地下水系,溶洞与地下河密布。复杂的地形条件不仅提高了意外遇险的事故率,也为犯罪活动的调查增加了难度。
“有一些犯罪分子犯下谋杀罪行后,将尸体抛进天坑,或者将物证丢入河流,想要破案,只有潜入天坑和地下河去打捞。”梁良介绍,以往打捞工作会委托掌握救援力量的社会公益组织,但从办案程序的角度看,由公安机关来打捞更为专业。百色市区也贯穿着一条宽阔的河流右江,两岸绿林环绕,市民活动丰富,每年夏天的时候都有意外溺水事故发生,还有不定时出现的轻生者。
为了填补公安机关水域应急处突力量的空白,2018年6月,百色市公安机关筹建特警支队水上救援大队,由梁良负责选拔队员。2002年,梁良刚参加工作时去的第一个单位就是水上派出所;2004年赶上国内公安民警培训改革,成为第一批参与警务实战训练的教官。他既了解水上派出所曾经的工作,又有多年培训警员的经验。
选拔队员时,梁良不仅看重报名者的身体素质——耐力、力量、速度和柔韧性等,也着重考察水性和心理素质,确保队员在面对复杂危险的救援任务时能够保持冷静,果断应对。经过长时间的测试和观察,梁良选出8名队员,在训练中途有一个人退出了。“训练的风险会提前给大家讲清楚,队员家人认为潜水训练太危险,只能让他去做其他工作。”梁良只好自己顶上,在38岁的年纪和队员们一同学习。
要训练出一支掌握水域救援能力的队伍,梁良几乎是从零开始摸索。最初,梁良和队员们跟着国内一流潜水员韩颋和钟朝晖学习潜水理论和技术,又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考下国际专业潜水培训系统(PADI)的三个潜水证书——开放水域初级潜水员(OW)、开放水域进阶潜水员(AOW)和救援潜水员(Rescue Diver)。梁良觉得休闲潜水技术对于水下救援是不够的,又带领队友们在王涛、王远等人创立的环球水下探索(WUD)机构学习技术潜水课程。
黄赠谕是被选中的队员之一。第一次背着气瓶下水时,他非常恐惧:“在水下,世界只有眼前的面镜那么大,又黑暗又封闭。”他想到了退出,那天晚上跟其他队友讨论时,发现大家的感受是一样的,“那为什么不继续呢?”他决定坚持下去。后来被队友称为“最优秀潜水员”的许世德,因为从小在河边长大、水性好、性格沉稳而被选入队伍。他第一次下潜5米深时也感到恐惧,耳压变化的疼痛加深了水下的陌生感。
与其他队员不同,梁良起初觉得潜水很简单,但随着学习内容的深入,他愈发意识到,(任何) 一个小的失误在水下都是致命的。“越学越怕,越学越敬畏。学得深了,你才发现原来有那么多风险点。潜水是需要缜密计划的事情。”
▲制图/卢俊杰
潜入未知
队伍成立之后,尽管队员们一直坚持潜水训练,但日常的水下作业任务基本是水下搜证和水下打捞,几年来打捞的尸体有170余具。2025年2月5日,两名科考人员在田阳区活旺河源头溶洞潜水时失联,这是队员们第一次接到洞穴救援的任务。
两名科考人员中,周佳俊(以下简称“大周”)36岁,是林业工程师、科普博主,从事生物多样性调查监测工作;周世鹏(以下简称“小周”)28岁,生态学硕士在读生,毕业论文是做洞穴鱼类的肠道微生物研究。他们来到活旺河源头溶洞是为了寻找并拍摄珍稀洞穴鱼类金线鲃,补充中国洞穴鱼类图鉴的影像资料。
在大周的计划里,活旺河源头溶洞只是当天行程的中间点,“我们真的是过来看一下,(准备)拍个照片就走。”溶洞外厅洞穴的水域开阔,长约200米,宽约80米。大周以为溶洞只有外洞,他和小周所具备的潜水技能可以胜任这次拍摄。与大周和小周同行的还有两名保障安全的洞潜潜水员,他们会先行下潜,布设引导绳,大周和小周下潜后只需跟着引导绳的指引就能找到方向。
意外在鱼出现之后发生,大周拿着水下摄像机跟着鱼拍摄,小周跟在大周身后。两人从外洞下方误入了进入内洞的通道,而他们并未察觉。当大周注意到小周气瓶的含量只剩一半,决定立即返回时,水下能见度突然降低,大周的摄影灯发出强光对着前方照射,也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亮光。两人在返回途中迷失方向,彼此失散,都没有按时回到水面。洞口等待的同伴自行搜索无果后,选择报警。
▲周佳俊在洞穴进行科考作业 图/受访者提供
当梁良和队员们在2月5日深夜赶到现场时,面对的是一片漆黑未知的水域。“这个洞穴是没有探明的洞穴,纵深多长?深度多深?结构是怎样的?没人给我们答案。”未知的复杂环境给洞穴救援增加了极大的难度。据梁良所知,现有设备中没有能够快速扫描或探查洞穴结构的,声呐、水下机器人目前都做不到,他们只能分组下水,靠人力来摸索。
许世德是第一组下水的潜水员,根据他的经验,失联的潜水员会第一时间往水面上浮,有限的氧气量也迫使他们必须找到能够呼吸的气室,所以他重点沿着岩壁摸排气室。呼吸排出的气泡打在岩壁上,激起附着的泥沙,让前进变得困难,“能见度只有3米,我一分钟最多游三四米。”
2月6日,大周在距离出发点约300米(引导绳测量长度,非直线距离)的气室中被搜救组发现,他坐在卡进石缝中的气瓶上。小周依然不知所踪。接下来的两天,救援队多次下水搜救,连绵的雨水让地下水变得浑浊,冰冷的水温持续消耗队员们的体力。许世德回忆,当时在水下的体感就像在冬天穿单衣骑摩托车。“尤其是16米以下,突然变冷,水温明显分层,泡在里面手都发颤。”
救援期间,梁良只睡了两个小时,他依旧审慎地安排每一次的潜水计划。“有人问我们为什么不像地震救援一样不间断地搜救?因为每一次潜水作业之后,我们都要根据反馈情况重新做计划,洞里结构是什么样的,发现了什么新情况,下一组人要往哪个方向走。还要考虑不同潜水员的耗气量,每个人呼吸频率不同,按照三分之一的原则,进去消耗三分之一的气体,出来消耗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一用作应急储备。每一组下潜的速度、距离都要计算。”
内洞里有多少个气室,入口在哪里?错综复杂的洞穴结构在搜救人员一次次地下水后逐渐清晰。2月8日傍晚,排查到第12个气室时,许世德和同组潜水员吴星昊找到了小周。事实上,在2月6日,许世德曾排查到小周所在位置旁边的气室,他打出的灯光已经被小周注意到,但由于耗气量超出计划,搜救组没有继续深入。
小周经历过光线出现又消失的恐惧。当他在8日再次看见水下的灯光时,他觉得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纵身跃入水中,向灯光招手。出现在许世德眼前的,是一只发白、起皱的手,“当时没有扬尘,看得很清晰,我吓了一跳。说实话,那跟我们打捞的尸体状态一样,但是手又突然动了。”小周觉得自己快憋不住气了,他心想,“如果有人把我往下带。我就完蛋了。”下一秒,他的手被许世德抓住,整个人被拉出水面。
9月初,小周来到队里表达感谢,他告诉许世德:“后来我梦到过很多次,我向你挥手的时候,你的灯光扫过我的手,又扫向别处,突然光线折返,你抓住了我的手。”许世德也很激动,他告诉小周,“你是我在潜水救援里第一个救到的活人。”
▲韦入丹在操作无人机 图/本刊记者 大食
团队
怎样从洞穴里把人带出来?梁良和队员们没有学习过,国内没有案例,跟国外潜水员交流,也只能从言语中了解大概。
在救援小周时,许世德在洞口和队友细致地讨论了计划:吴星昊带着小周在前,一名队友在斜后方观察,他自己在最后回收引导绳。然而,当吴星昊挽着小周的手下潜至28米深时,小周浑身发抖,松手了。吴星昊快速反应过来,用力抓住了他,另一只手还得紧握引导绳。事后他回想起来,觉得那是一个慌乱的危急时刻。
2025年7月在湖南永顺县猛洞河水域救援时,梁良改进了水下拖带技术的方案。由许世德在前面做引导员,梁良和闫明在中间位置夹带被困人员,黄赠谕在后跟随。“水下拖带必须要有两个潜水员负责。因为救援对象是活动的,在密闭空间久了,身体虚弱,精神紧张,一个人带容易出问题,需要另一个人协助。碰到一些狭窄的地方,前方的引导员可以回头告知危险,万一被困人员踢到引导绳,被缠绕了,后方的观察员可以及时处理。”
▲制图/卢俊杰
很多细节都在湖南救援行动中进一步完善。例如发现被困人员时,要仔细判断他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进行安抚。在7月24日的救援中,许世德和黄赠谕作为第一组潜水员下水,一边深入洞穴,一边布设引导绳,推进约70米,排查了4个气室。第二组下水的是闫明和刘承志,在水下13米、距离洞口80米处的气室中,他们发现了被困的王先生。
“虽然被困5天,但他能讲话,状态还不错。”闫明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形,王先生激动地用湖南方言一直跟他们讲话,他们用普通话告诉王先生他们来自广西,但王先生没有反应过来,持续讲湖南话。闫明听不懂,继续用普通话询问情况。一段时间后,王先生突然沉默,才意识到沟通上的问题。
闫明发现王先生状态虽然好,但潜水装备损坏,且气室严重缺氧,“虽然都是喀斯特地貌,但广西的地下洞穴之间多有地下河相互连接,气室内一般不存在缺氧问题,湘西则是相对独立的洞穴,与外界隔绝。”刘承志留下来陪伴王先生,和他分享剩余的气体,闫明则立即返回水面报告情况,并尽快带回气瓶。
7月24日16:50,梁良通过闫明得知洞穴里的情况;18:00,他带许世德、黄赠谕去气室汇合。其间一个小时,梁良脑海里转过无数个念头,“被困人员的气量还够不够,如何快速教他学习使用背飞型的潜水装备;他在水下气室待了5天,减压的问题怎么处理,水下拖带的队形该如何设置。”
在分秒必争的救援现场,梁良愈发感觉到一个训练有素、互相信任的团队是多么的重要。“我们一共11个人去湖南,为什么要带那么多队员?大家分工很明确,除了水下作业的潜水员,还有保障安全的水面人员,在岸上管理器材的人员。”例如,负责设备器材的刘忠恒在潜水员每一次汇报情况时都会参与,预判之后所需的装备,提前做好准备。
队员之间长期培养的默契也让他们的水下作业更安全、有序。梁良用引导绳举例:“引导绳是我们在水下的生命线。我们团队是同一个体系培养出来的,布置引导绳的方法和标记都是一致的,不管是谁布置,大家都能用。如果是其他体系,标志可能会有差异。在水下,有时候一点点差异都会出问题。统一的装备、统一的理念、统一的技术标准,是保证救援能够成功的三个重要因素。”
▲左起:闫明、许世德、梁良、刘承志、熊天驰、刘忠恒 图/本刊记者 大食
从应急到日常
水上救援队成立8年间,队员从一开始的8名,增加到现在的21名。除了不断地培养新鲜血液,还吸纳了各种专项人才,例如曾是国家级帆板运动员的谢常英。2025年,队伍与航空警务队合并成为水上勤务和航空警务大队,增添了专职负责无人机的队员。航空技术的加入,让一些水域任务变得更高效,无人机可以辅助水域搜索,在水面上方定点投放救生圈。
从潜水技术出发,梁良又带领队员们学习了急流救援、绳索救援、舟艇驾驶等水域全领域技能。成立至今,队伍参与水域、山地、自然灾害救援和各类应急救援活三百余次,救助群众七百余人,协助抓获各类违法犯罪嫌疑人163人,成功营救溺水群众四十余名。
如果没有特殊任务,梁良会开展日常训练。“天气炎热的时候,进行急流救援训练;冬季水清的时候,开展潜水训练。我们是一支比较单纯的队伍,除了出任务,就是训练、上课。两起救援的成功跟我们常态化的训练分不开,因为实战中人会紧张,需要在日常训练中把应急变成一种常态,形成肌肉记忆和意识习惯。”
▲龙何铭、李炳高、岑万平、覃亮亮、王玉双、黄赠谕、熊天驰和黄冬亮正在组织橡皮艇训练 图/本刊记者 大食
担任教官二十多年,梁良深感公安警务实战训练中涉水类训练的缺乏。在多年的训练和实战经验的基础上,他带头研发了《水域警务实战训练课程》,涵盖公安民警水域执法、水域救援、水域警卫安保、基础技能等课程的6个科目课件、56个教案。“(我们)以往几乎没有涉水类训练,但中国警察要面临的涉水类警务的范围其实很大,不仅要处置日常的溺水类警情,还要在自然灾害或城市内涝时参与抢险救援。”
在《水域警务实战训练课程》的安排上,梁良格外注重推广实用且易懂的水域救援基础技能。“更多时候,我们面对的不是极端的洞穴救援情况,需要的是日常警务和应急抢险时能够用上的技能。”
即便是溺水类警情,每一年都有救援民警负伤甚至牺牲的情况发生。“下水救人,不是简单跳下去就能把人救了。我从教官的角度来讲,如果能给基层民警提供专业的训练内容,让他有下水前穿救生衣、拿救生绳的意识和技能,是不是风险就降低了?既能成功救援,又能保证自身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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